某个寒冷的百无聊赖的深夜,韩愈、柳宗元以及另外一个文人,三人聚在一起实在无事,于是便彼此讲起鬼故事打发时间。
三人聊得兴起,谁也不曾注意到,窗外忽然亮起一丝亮光,那亮光初时如单只萤火虫,总体还十分黯淡,便是须臾之间,一下子好似涌现出千万只萤火虫,那亮光于是变成了明亮的小太阳,更可怕的是,它借着一股夺人的气势,不由分说,由窗外涌入屋内。
那股亮光往来飞度,乍离乍合,还幻化成各种各样奇怪的物事,就在三人错愕之间,光亮中忽又发出几声狗吠之声,尔后,全都消失不见。
柳宗元回忆道,韩愈算是三人之中胆子最大的,脸上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害怕的神情,至于他自己嘛,则是恐怖到了极点,“匍匐掩目,前席而已”。
他后来反思此事,俗话说得好:“白日无谈人,谈人则害生;昏夜无谈鬼,谈鬼则怪至。”柳宗元说,他们三人之所以发展得很不好,这也许是原因所在。
壹柳宗元将自己坎坷的命运怪罪于鬼神,其原因可能是,他压根就理解不了,像他这样的天选之人,人生怎么可能会坎坷呢?
和同时代的韩愈、白居易等等出身平凡的“微末之士”不同,柳宗元来自于赫赫有名的门阀士族。他们家族的历史甚至比大唐王朝还要久远,从北朝至隋唐,赫赫有名的“河东柳氏”已经延绵了几百年。
即使到柳宗元出生的时代,他的家族早已没落,其父亲柳镇也只是做到区区六品朝官,但正所谓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”,与寻常人相比,他人生的起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。
另一方面,柳宗元从小有“神童”之美誉,他人生中第一篇比较正式的文章叫《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》,从题目可知,这是替某将领代笔给朝廷写的贺表,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柳宗元只有十三岁。
至于他的诗歌水平,自然也是首屈一指的,正史中用“精裁密致,璨若珠贝”八个字形容其诗歌造诣。出生于那样的家庭、拥有如此的天资,基本也就意味着,柳宗元势必要传承起整个家族的希望与未来。
他也并没有让家族失望。柳宗元16岁开始举进士,次年参加省试。那年省试的试题叫《观庆云图》,所谓“庆云”即“五色云”,古人寓意祥瑞,在这次考试中,柳宗元洋洋洒洒写下了《省试观庆云图诗》。
设色既成象,卿云示国都。九天开秘祉,百辟赞嘉谟。抱日依龙衮,非烟近御炉。高标连汗漫,迥望接虚无。裂素荣光发,舒华瑞色敷。恒将配尧德,垂庆代河图。
这首诗的主题是赞颂,柳宗元写得四平八稳,没有太多新意与深意,譬如没有白居易“离离原上草”那种哲学上的思辨,是以,不会轻易震撼到考官。他连考四年方才登进士第——其实这已经算是火箭般的速度了,又过了几年,他又考中“博学宏辞科”,被朝廷授予校书郎的职位。
除了在科场上春风得意,柳宗元的情感生活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,他二十四岁时迎娶了另外一个大家族即“弘农杨氏”家族的女儿,柳宗元的岳父还是堂堂京兆尹,也就是大唐首都长安市市长。
因为风光无限,那时的他便有了某种错觉,似乎,中兴家族的愿望近在咫尺了。
柳宗元后来回忆说,年轻时候的自己骄傲得紧,他曾写文章道:“始仆之志学也,甚自尊大,颇慕古之大有为者。”此话的意思是说,我这个人从小就志存高远,目标也从来不是身边那些“宵小之辈”,瞄准的永远是历史上的大贤者、有大作为的人。
贰柳宗元敢说这样肆无忌惮的话,是因为其拥有足够自傲的资本。根据史料记载,他二十八岁任蓝田县尉,三十岁任监察御史里行,后因为认识了两位贵人,柳宗元三十二岁时又被擢升为“礼部员外郎”,这个职位是正六品,级别相当于今天的副司长。可想而知,这样的资历已经足以让寻常之人望尘莫及了。
但正所谓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”,柳宗元后来的人生极其失败,却也是拜两位贵人所赐。那两位贵人一个叫王叔文,一个叫韦执谊,以及,王叔文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,即皇太子李诵的老师。
有道是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当皇太子终于有一天继承大统时,王叔文也算是熬出了头。因此,刚刚获得权力不久,王叔文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推行新政。他其实是很有谋略的,柳宗元包括刘禹锡等人,便是他提前布局的棋子,就比如柳宗元吧,担任的礼部员外郎之职,执掌礼仪、祭享,并“专百官章奏”,算是王叔文提前做好的舆论铺垫。
但王叔文千算万算,偏偏漏掉了两点。其一,皇帝李诵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,差到不足以应对纷繁的朝政;其二,王叔文改革的目标是抑制藩镇和宦官的势力,但不幸的是,自“安史之乱”以来,那两股势力实在太大。王叔文也许早已意识到这两个问题,抱着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态度,他依旧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。
“永贞革新”的某些举措是实打实利于人民的,是故,史料中记载曰,举措颁布以来,“百姓相聚欢呼大喜”。当百姓大喜的时候,某些既得利益者,包括但不限于宦官、强藩以及旧官僚,就变得很那么高兴了。不久之后,这部分人发动联合攻击,他们不但处死了王叔文等改革先锋,还顺便“夺了皇帝鸟位”,逼迫李诵退位,传位于太子李纯。
这场维持了一百四十六天的改革以完全失败告终。历史上的“永贞革新”还有另一个名字,即“二王八司马事件”,“二王”和“八司马”分别代指这场运动的发起人,柳宗元和刘禹锡便是名列“八司马”之二。从此之后,他们的命运一落千丈。
自古以来的改革势必要经历重重困难,而改革的发起者,要么身败名裂,要么名垂千古。不幸的是,柳宗元是前者。这场运动之后,他遭受到无情的罢黜,从邵州到永州,他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。
柳宗元是很讲朋友情义的,元和十年,他又被贬为柳州刺史,是时,其好朋友刘禹锡则被贬官到条件更为艰苦的播州(今贵州省北部),柳宗元可怜刘禹锡的母亲年迈,于是上书请求皇帝将自己和刘禹锡调换。
但就像上面所说的,参与改革失败的人注定身败名裂,柳宗元那么在乎情义,却被某些人认为缺乏节义。有人评价他:“有二子之才(注:二子分别指贾谊与皮日休),无三闾(注:三闾代指屈原)之忠,宁不发屈贾之笑。”有的人则揶揄道:古往今来的很多读书人,非不读书,但不识字,譬如柳宗元,便是不识“节义”二字,“此可为学者之戒”。
叁经过这场失败的改革,柳宗元的好运气似乎彻底都用完了。
公元815年年初,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,他从遥远的永州被召回首都长安,虽然一路辛苦,柳宗元内心还是挺兴奋的,他以为自己将被重新启用。回到长安后的某天晚上,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,梦到一棵柳树倒伏在地上。
第二天,柳宗元特意向算卦的人问命:“这会不会是不祥之兆?”
卜者曰:“倒没有什么不祥之兆,但你恐怕又要到远处做官了。”卜者进一步解释道:“你姓柳,生是柳树,死则是柳木。木者牧也,看样子你要去柳州主事了。”
果然,返回长安尚不到一个月,由于受到权臣的仇视,可怜的柳宗元又被贬官到更遥远的柳州。
也便是在这一时刻,柳宗元渐渐意识到,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中兴家族的可能。这里说的“完全没有可能”,除了指柳宗元没有能力中兴家族之外,还代指他的后代也没有这个能力。——因为柳宗元压根就没有子嗣。
传说,他的夫人杨氏虽然家世好,但身体却不太健康,身体有残疾,“素被足疾,不能良行”。妻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孩子,但却“孕而不育”,孩子也就存活了一天而已。
杨夫人去世之后,柳宗元再未娶妻,当然,他的侍妾倒是为柳家添丁进口了,但根据韩愈《柳子厚墓志铭》的说法:“子厚有子男二人,长曰周六,始四岁;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”意思是说,柳宗元去世后留下两个男孩,长子叫“周六”,刚刚四岁;次子叫“周七”,柳宗元去世后方才出生。
根据日期推算,柳宗元被贬官至柳州的时候,“周六”也就刚刚出生不久,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,柳宗元怎么可能让他承受光大家族命运的责任呢?
此时,柳宗元的人生,似乎已经走向了万劫不复。按照故事的走向,他的名字将不仅被“河东柳氏”遗忘,更应该被世人所遗忘。
但因为他的文章,柳宗元得以挽狂澜于既倒,他也终于名垂千古。实际上,早在年轻得意之时,柳宗元就曾有过古文创作,只是成就并不高;但就像司马迁说的那样:“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”被贬官以后,司马迁开始积极地著书立说、倡导古文,终于成为一代宗师。
即便是在当时,柳宗元也早已名扬四海,甚至,他生活居住过的地方,俨然成为了南中国的文化中心,韩愈曾如此说道:“衡湘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厚为师。”也就是说,衡山、湘水以南的读书人,不管将要考中,还是已经考上了进士,皆以柳宗元为老师。
话说,柳宗元南迁柳州以来,其好朋友吕温写过一首戏谑他的诗:
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柳馆依然在,千株柳拂天。
柳宗元与吕温关系不错,吕温去世后,柳还写过一首情真意切的纪念诗歌,所以,吕的这首诗歌当真就是朋友间的调侃,并无讽刺之意。很意外的是,根据古籍记载,柳宗元至柳州以来,“不薄彼人,尽仁爱之术治之”,后来“又教之(之指代柳州当地百姓)植木、种禾、养鸡、蓄鱼,皆有条法。”人们爱戴柳宗元,竟然将这首调侃的诗歌改编成颂扬他的民歌。
从被调侃到被颂扬,这也许就是所谓“逆天改命”吧。柳宗元的人生,只有当被罢黜时,当面临前所未有的逆境时,才真正焕发出强大的力量。借助自己的文章、通过仁心与道义,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,他的成就大到当“河东柳氏”早已埋藏进历史深处时,“柳宗元”这三个字却依旧且永远熠熠生辉。
参考资料:刘昫等:《旧唐书》康震:《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·柳宗元》都轶伦:《论柳宗元诗歌创作与家世之关系》作者:老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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